083 幼稚的赌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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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龙厉猛地想起昨日,在半路上遇到了小夕,十来岁的少年个子拔高不少,在宫里住了这么久,两人还是第一次照面,也不知他是有意避开还是无意的巧合。

    小夕跟秦长安是很亲近的,甚至在四下无人,直接喊她“阿姐”,而秦长安把他从北漠找回来,便是为了对付金凤凰的镇魂歌。

    他后来才知道,北漠的巫族和西郎的魅族,百年前是一家,镇魂歌的谱曲,也被送回了北漠巫族,而小夕则是近日来才刚回到皇宫。

    鄂婆婆在巫族内,早已在一年前就过世了,因此,小夕回去之后,只是在族内住了三天,将谱曲交还,在鄂婆婆坟前说了这几年出来的境遇,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    当然,这些话不是他询问,而是小夕自言自语的时候,他听到的内容。

    而他,知道小夕是故意说给他听的。

    他们的关系,依旧不冷不淡,当年鄂婆婆虽然解开了他们身上的情蛊,但他也中了巫族的摄魂针,他对那个冷言冷语的鄂婆婆没有任何好感,对这个以捉弄人为乐的皮猴子小夕也看不顺眼。

    但因为秦长安把小夕带出了巫族,小夕如今换上金雁王朝的少年装束,除了那一双异色双瞳,看上去还是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之外,整个人宛若一个寻常少年,龙厉对他的排斥也变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。

    脑海里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,龙厉骤然起身,秦长安身上的符文是他们之间的秘密,他之单独询问过青天监的景老,但小夕是巫族人,说不定,会有意外的收获。

    他直奔镜花阁,那里请了个太傅,专门教小夕跟如意两个男孩功课。

    “皇上?”老太傅受宠若惊,自己当了几十年的太傅,想当年,皇上还是个皇子的时候,也是他教的,不过,后来龙厉的身子越来越差,就不再跟其他皇子公主一道读书。但说也是天意,一个几乎每天都窝在床榻上的皇子,却是皇子之中最聪慧精明的,如今也顺利登上皇位。

    人人都说是天赋异禀,但老太傅清楚,龙厉缠绵病榻的那些年,绝非是在浪费时间,那些时间必定都拿来读书动脑子了,一个人的成功,可绝非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,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“爹。”坐的端端正正,正在背书的如意的眼底满是欣喜,但见站在太傅对面的男人神色严峻冷酷,凌厉的目光骇人,让他一脸惶恐。

    老太傅对于这个小少爷跟皇上的真正关系,其实心里有数,如意应该是皇后的孩子,皇上从来就不是个大肚能容的男人,但为了皇后而愿意将如意少爷视如己出,可见皇上对皇后的感情有多深厚,因此,老太傅也把如意当成是皇子一般教诲。

    “朕看看,嗯,这字还行。”龙厉淡淡瞥过那张有些张皇无措的小脸,如意很容易露出紧张的表情,毕竟不是亲生的,而他也不想经营刻意的亲近,最终目光落在如意刚写好的字帖上面,淡漠地撇撇唇,说道。

    如意笑了,露出洁白的整齐的小牙齿,那张小脸的确很清俊,也显得乖巧,只是越长越大后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意不是他们的子女,因为他既不像龙厉,也不像秦长安。他不像龙羽那么调皮,一直以来都很懂事,在龙厉的印象中,如意一次也不曾闯过祸,让他不曾费心。

    “好好背书。”龙厉丢下一句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如意点点头,心里甜甜的,虽然爹爹看上去很严厉,对自己也有些疏远,但爹爹还来看他学习呢,夸他的字练得好呢。

    他很知足的。

    龙厉亲自来督查自己学习的这一件小事,在如意以后的人生里,是一段永远不曾磨灭的记忆,也让他在将来的数十年内,更加刻苦用功……当然,这也是后话了。

    “安太傅,这孩子资质如何?”龙里转向老太傅,不冷不热地问了句。

    “请皇上放心,如意少爷在功课上勤奋好学,踏实刻苦,将来一定是读书的料。”

    “有劳太傅了。”龙厉轻描淡写,一句带过。

    如意这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,但从出生到如今,一天比一天乖巧懂事,很少让秦长安操心,也正是因为他是个从不闯祸的孩子,他才能容忍如意成为他们的义子。

    龙厉对孩子的耐心有限,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龙羽,他有时候常常大动肝火,因此,视如己出这四个字,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在如意身上实现。他愿意收养如意,让如意衣食无忧地长大,已经是他能给的最大限度,因此,他不希望如意在成长的过程中,让他跟秦长安多花心思。

    他对如意的寄望不高,但如意的性子好,虽然文弱内向,但从不惹是生非,相处三四年,龙厉也就慢慢地接受了如意。

    太傅称赞如意的勤学,令他满意,这世上有天赋的人不多,勤能补拙,他最讨厌废物和蠢货,自己的义子可以不聪明,但绝不会自甘堕落,毫无建树。

    “你的字还不如如意呢,跟鬼画符似的,还得好好练练。”身子一转,龙厉走到隔壁小夕的身边,看着小夕笔下的书法,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,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轻蔑。

    小夕一脸不痛快,他最讨厌别人嫌弃自己的字了!他从巫族出来的时候,已经十岁了,三年里,好不容易认了字,但这一手毛笔字怎么都写不漂亮!他每回给阿姐写信,阿姐都会鼓励他,但这男人就不同,总是说风凉话!气死他了!

    “阿姐说了,再过两个月,等陆统领成亲了,我就能跟陆统领学武了。以后,我也要当将军。字写得不好看有什么关系?上战场是真刀真枪,可不是拿着毛笔打人,军中目不识丁的人多的去了,不照样能打胜仗吗?”

    面对小夕的强辩,龙厉轻哼一声。“还知道自己挑师父呢?你这小身板,如果半途而废,那就彻底成了文不成,武不就,到时候,朕的宫里可不养饭桶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是饭桶!我只是字不好,但读了很多书,练武是我的心愿,我能吃苦,不会半途而废的!”小夕捏紧两个拳头,那双异色双瞳内,宛若猫眼般摄人,此刻怒气冲冲的,仿佛下一瞬就要扑上来咬人抓人。

    “既然想要当武将,光是学武还不够,要懂兵法,兵书看了几本了?你如今要十四了吧,朕在你这个年纪,所有的兵书全都看过了。想当武将?以你这个速度,看来还得再过三四十年,才能爬上武将的位子。”

    小夕气的要吐血,可是,他又无法继续反驳,只能气呼呼地说。“我跟你打赌,三十岁之前,我就能当上武将!”

    “跟朕打赌,你有什么筹码?喔,不,应该说,你输得起吗?”龙厉双臂环胸,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黝黑的少年郎,小夕能说出这一番话,可见他体内的野性还未褪去,当然,若小夕胆小怕事,那么,又怎么可能当得上武将呢?

    “我有什么输不起的?我会赢!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三十岁之前还是个无名之辈,没当上武将,你就要滚出金雁王朝,再也不能见皇后,如何?”龙厉故意下了猛药,言辞刻薄恶毒。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小夕彻底呆住,黝黑的脸上浮现暗红怒色,他就知道,就知道这个男人一直都想独霸阿姐,哼!他才不能让龙厉如愿!

    “敢赌吗?”

    “赌就赌!如果我赢了,怎么着?”

    “你赢了的话,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要……”想了半天,终究想不出来什么,小夕只能故作神秘。“等我想到了再说!”

    “好,朕等着。”龙厉一眼就看透小夕的心思,语气傲慢。这傻小子看着精明,但跟他斗,还太嫩了,他是一国之君,就算小夕当真有武将的才干,只要他不点头,这个赌约就注定是小夕输了。

    “你过来。”龙厉径自往前走了几步。

    小夕本不想跟过去,但无奈这男人就是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,他心里不服气,可脚丫子还是往前方迈动。

    “朕问你一件事,你是巫族人,可听说过一切奇怪的咒术破解后,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些痕迹?”

    小夕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儿,才开口。“婆婆跟我说过,她的祖母会施咒,咒术跟蛊一样,有的能帮人,有的能害人……她曾经看到过,一个巫族的将领为了抵御外族入侵,就用了永胜咒,而那种咒术消失之后,会残留符文在手臂上,保佑百战百胜,百邪不侵。不过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,后来巫族能下咒术的人就没了。”

    龙厉难以掩饰心中激动,双手紧紧扣住小夕的肩膀,力道之大,他都无法察觉。“你说的都是真的?”

    小夕哇呀呀叫起来。“你要捏碎我的肩膀啦!我当然说的是真的!我们巫族人不说谎!”

    他猛地松了手,俊美的脸皮上依旧没有太多喜怒,转过脸去,不想让人看到他眼底复杂的情绪。

    冷漠至极的嗓音从风中飘了过来:“最好你没胆子说谎,否则,朕迟早让人拔了你的舌头。”

    小夕面色一白,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,他小时候在巫族里无法无天惯了,是个小霸王,可就没见过外面的人这么可怕,他的舌头可是很有用!

    龙厉离开的脚步,越来越快,一直以来,他对秦长安身上的符文,抱着担心顾虑的想法,一颗心从来就不曾真正地放下。

    会不会……是他的方向不对?

    他认定那些符文跟转生咒有关,而转生咒让他险些失去了挚爱,因此,转生咒是不好的,咒文自然也是不好的,必定对秦长安有害……有没有一个可能,那些咒文,是咒术用另一种方式消失留下的某种见证,而正如小夕所说,咒术并非是恶的,转生咒也是如此。诺敏进了秦长安的身子后又消失,转生咒终结的方法不一样了,会不会也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?金刚锥上的符文不见了,却深深地烙印在秦长安的身体里,也许不是对她的束缚或诅咒,而是……另一种守护?!

    孙武的困惑,他的多疑,全都在一瞬间,豁然开朗。

    转生咒破除后,秦长安的身上,就有了细微的变化——

    当她对他愤怒不快的时候,身体本能地抗拒他,因此,当他试图拉回她的时候,才会被烫了下,那是符文的警告。

    当孙武的鞭子挥舞向秦长安的时候,孙武其实本来是做做样子,会在中途抽回来,但因为秦长安的身体感受到了危险,就算孙武没有收回来,那一鞭子也不可能打上秦长安,那是符文的保卫。

    从黄昏到天黑,龙厉没来由地想起北漠神官徐睿对于秦长安命格的断言,那一句话,很简单,却又十分深奥。

    凤凰天女,遗世独立。

    前面半句,是寓意着她跟诺敏之间的牵连吗?亦或是象征秦长安迟早会当皇后的宿命所归?那么,如今已经实现了。

    而后面半句话,是龙厉迟迟无法参透的,这句话总是令他有种不详的预感。遗世独立,表面上说的是不与浊世为伍,超俗而出众,跟秦长安的性情的确符合。是否还有一个原因,是指秦长安的身子已经跟普通人不一样了,不单是药人,更是在转生咒下幸存之人,神魂跟身体曾经被分割开来,相当于被净化过,重生过……焕然一新过?!

    因此,她不会变弱,相反,会变得越来越强大?!

    他的担心,都是多余的?她的命格早已注定,她绝不会被诺敏取而代之,相反,她完全有能力吞噬转生咒,将转生咒的力量注入自己的体内,为自己所用?!转生咒和离开的诺敏,全都会成为另一股无形的保护壳,消融在她的血肉和神魂中,保护她一辈子!

    如果一切成真,那该多好!

    夜幕降临,他独自坐在椅子内,不知是太欣喜还是太激动,他感觉到全身都不对劲,莫名其妙地从心口涌出来,不断向外扩散到四肢百骸,甚至是每一寸肌肤皮肉都感受到的疼痛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周奉严回京的那天,是十二月底,京城下了一场小雪。

    秦长安早早地就在京城以前师父住过的下榻别院等候,身披橘色斗篷,周遭滚着一圈白色绒毛,头发挽成寻常人家少妇的样式,只用几只素雅的金钗固定住,双手交握在小腹前,望向京城的城门方向。

    “娘娘,您不如到屋子里去等吧,外面太冷了。”翡翠站在她的身侧,撑着一把红色的大伞,细碎的雪花从阴沉的天际飘下来,撒在伞面,很快融化成水珠。

    “我不觉得冷。”她微微一笑,过去她有些怕冷,屋子里总是要搁着两个暖炉,抑或习惯了身边能有一个人形暖炉,才能一觉到天亮。

    但奇怪的是,生完龙凤胎,做完月子后,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还要更冷些,她却不再觉得冬日难熬,甚至不必把自己包裹成粽子,也能觉得满满当当的血气在体内流窜。明明她因为诺敏铁了心离开,心口受伤,元气大伤,但身子复原的速度,远超自己的想象。

    此刻在飘雪,她站了小半个时辰,但手脚依旧是温暖的,学医多年,她绝不会肤浅地认为是自己在宫里月子做得太好,身体就有了这么惊人的变化。

    她已经是第二胎了,对于生孩子的经验,怎么也比第一胎来的丰富,因此,思前想后,都觉得跟转生咒有关……当然,还有一件事,也颇为古怪。

    她佩戴在脖子里的驭灵珠,原本是浅白的颜色,但有一回沐浴过后,她坐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,不经意发现,珠子变成了金色,闪烁着淡淡的烛光,宛若一颗金珍珠。

    或许是因为诺敏曾经占据了她的身体,那短短七八天,一具身体,却同时容纳着两个不同的神魂。若是其他人,自己的魂魄被驱逐之后,根本无法回到身体了吧,哪怕诺敏最终决定离开,都是一样的结果,她的身体会变成一个空洞的躯壳。

    她之所以能够安全地存活在跟陆家一模一样的梦境里,长达八天之久,没有被诺敏的神魂压制,也不曾被反噬,最后能安然无恙地重新跟身体融为一体,多亏了这颗珠子吧。它绑在自己的脖子上,同样的,它也绑住了自己的灵魂,不让自己迷失,不让自己沉睡太久。

    这一生,她遭遇过的神奇的经历,比一般人比起来,太多太多。

    三天前,她才知道一个消息,裴九突然辞官,而龙厉也答应了,但消息传到她耳畔的时候,裴九已经独自一人离开京城,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他甚至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语,就这么不告而别,唯有秦长安想,他恐怕是真的远离京城这个伤心地了。

    身为太祖皇帝的赫连寻,自从在京城建都之后,在京城生活了四十多年,直到老,直到死,最终埋在皇陵。

    京城给了他帝王的荣耀和权势,但同时,他失去了年少时候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快意和自由,这个地方他太熟悉,却也太沉重了。

    这一世,裴九没有权势,没有身份,但他可以用自己的双腿,走遍整个天下每一个角落,用自己的双眼,看透金雁王朝的百姓民生。

    当然,她知道,有一个地方,裴九一定会第一个去。那就是当年诺敏辞去将军一职之后,把自己放逐到的那个城池,也是诺敏终生未嫁却被西郎派来的杀手残害的地方……

    即便知晓裴九会出现在那里,但秦长安还是不曾刻意打听裴九的下落,他既然答应诺敏,就不会再轻易寻死,他曾经是金雁王朝的帝王,纵然孤独,也不会轻贱性命。而且,他说过,三次开天眼的机会,全部会用在金雁王朝上,如今还剩下最后一次。若是有生之年还有异象,裴九会提前出现在他们的面前,这是裴九的能力,亦是他认定的责任和使命。

    每个人,都有自己的路要走,即便裴九孑然一身,他的心里有诺敏,这回就像是两人一道上路吧,不会再跟以往一样寂寞了吧。

    秦长安暗暗舒出一口气来,从思绪中抽离,时光匆匆,一年转眼又到了年关。

    她跟师父已经一年多未曾照面,自打龙奕用周奉严作为要挟的对象,断了师父的手指之后,她就把师父藏的很严实。

    几个月前,她答应子书子司那对兄弟,要治好金凤凰下在他们体内的毒,才把养好身体的师父再度请出山,一是她说到做到,不愿食言而肥,二是师父不见外人许久,恐怕他憋出毛病来,重新操起老行当,治病救人,有助于他忘记断指的痛苦。

    盼了数月,周奉严把两兄弟的毒解了,了了一桩心事,他们师徒俩总算也能见面了。

    马蹄声越来越近,一辆青灰色马车渐渐闯入了秦长安的视野,车前跟车夫并肩坐着的便是她早早派去城门等候的白银,远远地就跟秦长安挥手示意。

    马车终于停下,从车内走出一个长者,双鬓早已发白,一套毫无纹路的灰色长身棉袍,那张相貌平平的面容也略显沧桑,但是看上去很是正派,此人,正是年过五旬的周奉严。

    “师父!”秦长安笑着走前两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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