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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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泉州地处东南,冬季罕见下雪,但屋子里若没有地龙,仍是冷得人牙尖打颤。承钰只能在被窝里躲到巳时,等平彤开了窗,把暖澄澄的太阳光彻底放进屋子,她才磨磨蹭蹭地穿衣起床。

    她也疑惑前世在泉州的冬日是怎么熬过来的,可总也记不起来了,或许人的本能就会忘记不快乐的回忆,她想来想去,也只回忆起自己在国公府那段顺遂闲适的日子。

    承钰此刻蜷缩在床上,透过薄薄的窗纱,看着逐渐明朗的天光发呆,估摸着时辰,平彤也该端药来了,干脆坐起来,自己穿好了衣服。

    果然刚一穿戴好,平彤便裹着一身寒气进屋。这几日天气愈发冷了,平彤仍是穿着件破破旧旧的杏黄比甲,一条初秋才穿的白色线裙,也不知是捡上头哪个大丫鬟剩下的,看得承钰一阵心疼。

    但自己也只有身上这件绛紫浣花锦纹夹袄能勉强御寒,还是平彤前年拿她母亲的旧衣改小了做的,如今长了两岁,穿在身上已经绷得有些紧了。

    “平彤,你冷吗?你若冷得厉害,咱们就把窗户关严实了,一整日也不出去受冻。”承钰接过平彤捧来的药,照例一饮而尽,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幅药了,喝光它,自己这条小命就能够暂时保住。

    “平彤借姑娘的药碗渥了渥手,一点也不冷。”平彤笑道,“我看姑娘还病糊涂呢?若是待在屋里一日不出去,饭从哪里来,水从哪里来,何况今日是各房发放月例银子的日子,少则少,攒一攒到底还能够让姑娘吃顿好菜。”

    这一桩承钰却记得。自从她母亲去世后,父亲也没有续弦的意思,几年来府中一切都是罗姨娘在打点。小时候她明明看罗姨娘是很温顺恭俭的一个人,母亲病重时也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左右,所以刚开始她受冷遇时还找过罗姨娘告状,希望罗姨娘能把忽视她的婆子丫鬟惩治一番。

    罗姨娘当时当着她的面将下人呵斥一顿,下人们当时也是一副受教的模样,哪晓得下次去了,那些人仍是把她和平彤当作空气,到后来连底下的三等丫鬟也使唤不动,她又去找过罗姨娘几次,可每回都见不到人,丫鬟们不是说罗姨娘在午睡,便是说她在和管事商谈事情。

    前世的小承钰到被接到金陵那一刻,还只认为全是下人的错,丝毫没怪到罗姨娘,可重生一世,承钰早把内宅的腌臜手段看得分明。嫡母去世留下的孩子,男孩倒罢了,只要不走上纨绔子弟的路子,十年科举,总是能有条出路。可女孩的境况大不相同,大抵都是给养得连庶女都不如。

    月例被婆子拿捏在手里,扣到平彤这儿,也就剩了几个钱,不过平彤仍锲而不舍地攒着,小半年攒下来,还能偷偷塞给厨房,让厨房的大娘给承钰做顿肉食。

    “平彤,总有一天,我会让你有带毛领子的袄子穿。”姜承钰看着平彤,目光澄澈,语气平淡而认真。

    平彤看着自家姑娘巴掌大的小脸,瓷白的面颊透着淡淡的青色,小而挺的鼻尖泛起冷冷的白光,一双桃花眼黑黝黝,亮晶晶,很是惹人怜爱。尤其那双眼睛,总让她想起过世的夫人。

    七岁那年她逃荒出来,后又被父母卖到府上做丫鬟,夫人不嫌她粗笨,亲自调教她,还让她做了二小姐的贴身丫鬟。

    可如今看着面前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小姐,一副肃然的神情俨然成了她的大姐姐,要替她做主。平彤心中一暖,绽出个笑来,“好啊,平彤可等着姑娘送我带毛领子的夹袄穿。”

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,平彤回来,喜滋滋地抱着一堆带毛的碎料子,把它们全铺在案几上,拿出针线兜,笑道:“我那几个好姐妹们,到底还是有点良心,把她们房做衣服剩下的料子零零碎碎全给了我,我瞧着倒是可以用来给姑娘缝件暖暖和和的里衣。”

    府上姑娘爷们的衣裳自有裁缝赶制,但贴身的衣物仍得由屋里的丫鬟做。承钰这边没有人替平彤分担,但能用的面料也不常有,因此平彤并不觉得累。

    开了扇窗,冬阳洒了一屋子,照得主仆两人身上暖融融的。平彤坐在杌子上绣得专注,承钰则拿了本帖子,铺在案几的一角,认认真真地描起字来。

    纸笔还是当年母亲留下的。承钰回忆前世,那时的自己也总爱一个人拿着笔,闷闷地写上半日。五岁丧母后,因为怀念母亲,只要一写字便能想起母亲是如何一笔一划教自己,就能妄想一下写完后母亲会来检查,因此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,父亲还未此笑说姜家要出个女先生。

    之后去了京城,她一向和国公府上趾高气扬的表姐们合不来,便总是陪在外祖母身边。外祖母信佛,她便日夜为外祖母抄写佛经。

    再后来,她嫁给孙涵,成日被他的继母变着花样地嗟磨,倒是没了多少写字的时间。

    撇,捺,勾,提,她练得再熟不过,只是这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小身子实在使不出多少气力,因此究竟笔力不足,纸上只留下淡淡的字迹。

    “姑娘!”平彤突然想起什么,猛地抬头一叫,倒是把承钰吓了一跳,一笔写歪,整张便失了气韵。

    不过平彤倒没注意,接着说道:“姑娘,忘说了。上午我领完银子,正好瞧见杜姨娘身边的采凝。哪晓得就听到发银子的婆子对着采凝一阵冷笑,说是姨娘都能私底下请大夫,还来领这几分月钱做什么。说完又把采凝晾了小半个时辰,到我走的时候,终究也没给她。

    承钰一惊,杜姨娘请的大夫,不正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吗?

    “这事你怎么不早说。”承钰心里一阵惭愧。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因为后来姐姐们送了些料子,想着能给姑娘做衣服,高兴就给忘了吗。”平彤有些后悔,平白给姑娘说这些,惹姑娘着急一场,也做不了什么。

    姑娘和故世的夫人一般,除了模样,就连性子也是如模子刻出来般,温柔有余,威严不足,且一味的迁就忍让。她记得之前听外头的婆子议论夫人,说是太懦弱了些,时常镇不住底下人。

    承钰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个致命的弱处,她站在前世的旁观角度,把这一任人宰割的性子看得清楚分明。若不是因为此,她母亲也不会任罗姨娘欺骗,让罗姨娘在她病重之际爬上父亲的床,她一去,罗姨娘便有了现在的葳哥儿。

    母亲虽是卫国公府的嫡女,但无奈亲爹卫国公很不待见她,外祖母生产时身子又受损,便把她交给一个低眉顺眼的姨娘代养着,因此母亲性格上的弱点实在情有可原。只是姜承钰想到自己的处境,如果再继续这么容忍下去,怕是这重生也没什么价值了,还不如当初溺死在孙府的池子里。

    杜姨娘帮了她一把,却叫罗姨娘授意为难她,旁的人知道了,以后又岂会再帮她?

    如今承钰才八岁,她记得前世是过了十三岁,外祖母才让三舅舅来接的自己。也就是说,在去京城之前,还有五年的光阴她得在姜家度过。这五年说短不短,说长不长,但如果有机会能让自己和平彤的日子好过一点,为什么不去尝试呢?

    “平彤,现在是什么时辰了,我打算去见一见父亲。”承钰小小的身子站起来,无不郑重地说道。

    平彤吃惊不小。夫人去世前几月,老爷不知为何与夫人起了隔阂,夫人被冷落,得了心病,当时夫人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子,竟因为孕期心情郁结,气闷不顺,活生生流掉了,听婆子们说,还是个哥儿呢。但当时并不见老爷如何动容,直到夫人去世时,老爷也是淡淡的。

    姑娘虽小,但把父亲的行为瞧在眼里,心里怎能不埋怨。

    因此夫人去世后,姑娘对老爷一概不理,连晨昏定省也赌气不去。老爷也不大管姑娘,这才造成姑娘在这简陋的屋子里,过了这几年无人问津的日子。

    如今听到姑娘要主动去找老爷,平彤惊多过喜,不过“虎毒不食子”她倒是听说过,只要姑娘肯软下脸去和老爷亲近,不怕老爷不疼着姑娘。

    “姑娘,您就打算这么去吗?”承钰都走到门口了,又让平彤给叫住。

    “姑娘倒是让平彤给您打扮打扮呀,老爷看了也喜欢。”平彤把承钰推回杌子上坐下,从案几下摸出一小面铜镜和一把梳子,又跑出门去,片刻后回来,手里拿着朵粉色的珠花。

    “前三年姑娘为夫人守孝,花儿粉儿的一律不戴,后来搬到这破屋子来,我好歹替姑娘藏了朵珠花。”平彤拿在承钰眼前晃了晃,“姑娘快看看,是不是你那会儿最喜欢的一朵。”

    是不是最喜欢的那朵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承钰在心里暗自发誓,这辈子决不会再让平彤因为她的缘故而惨死。

    平彤利落地把承钰头上的花苞髻重新梳了一遍,又把珠花别到一边。太阳光落在承钰白净的小脸上,微微的绒毛泛起一阵柔光,一双桃花眼越发璀璨。平彤长舒口气,这么乖巧的闺女,不信老爷再舍得冷落。

    姜家老爷姜彻毕竟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,因此府上也不很大,垂花门以内,只分东西两个跨院,东跨院是从前姜承钰母亲孙氏住的地方,据说姜彻睹物思人,三年来一任院中荒废,只剩下姜承钰,杜姨娘和一干下人住着。西院则是罗姨娘和她两个孩子住的地方。

    因为姜彻回府便只往西院那个温暖的家中去,因此姜承钰只得硬着头皮往西院走一趟。

    沿着水磨石墙走不多久,再转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回廊花园,便到了罗姨娘的院子。院子正中是三间正房,两边各是两间耳房和一间抱厦,规格比起东院来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小丫头们穿红着绿地在院中行走,有几个在廊下逗弄笼子里的鸟儿,有几个在摆弄花草,无处不是莺歌燕语,嬉闹一片。

    平彤立刻有些心虚起来。因为她看见罗姨娘的女孩儿,姜府的大小姐,正在院中和丫鬟踢毽子。

    那不仅仅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,最重要的还是她脸上泛着的健康的红晕,这是在自家姑娘脸上从没出现过的。

    承钰发现平彤脚步有些迟疑,反倒拉了她昂首朝院中走去,她知道一旁看着她的婆子丫鬟,诧异之余掩不住的鄙夷神色,就像当年她从这个小小的宦官人家被接到缨簪世家的国公府一般。

    人总是爱逢高踩低的。就连当初孙涵娶她,也不过是因为她得国公府上下宠爱,有了她这个保障,不怕仕途不顺。

    这是在她生产后,孙涵来她房中,一把拽住她的头发说出的。字字诛心,句句刻骨。

    她不能改变这个本性,但可以努力改变自己,从而改变旁人对她的态度。虽然她心里明白人并不为旁人的眼光而活,但如果这种改变能让她自己,和她身边的人过得从容一些,她愿意尝试。

    姜韵起初乍看承钰和平彤的穿着,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,这么不懂规矩,在母亲院中大步流星地走着。

    走近了细看,原来是前几日被她推到水里的姜承钰。训人的心思未收,火气也是噌噌噌地涨了上来。

    父亲近年来虽说不大理会这个小女儿,但在诗词曲赋上对她要求颇严格的姜彻,一旦她没能把那些绕口生涩的词句记住,便总会拿“你那小妹妹六岁时便已把李杜的诗背全了”来压她。

    那日也是凑巧,姜承钰跑到池子边被她瞧见了,又正好父亲刚训斥过她,她一时气不过,便走过去故意顶了顶这个小丫头,谁又知道她纸片儿似的,轻轻一碰便掉进了池子里。

    她本来有些惊慌,但罗姨娘立刻把她哄下来,叫她不必再担心此事。

    果然,这小丫头现在又跑来扎她的眼了。

    承钰冲姜韵甜甜一笑,叫了声“姐姐。”

    姜韵的眼神一时有些阴晴不定。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?一上来不诘问她当时为何推她,反倒冲她笑起来。

    姜韵对承钰这个妹妹喜欢不起来,不是没有缘故的。她的母亲罗姨娘是当年祖母的贴身丫鬟,在姜承钰母亲进门之前就让祖母赏给了父亲做通房,也因此她比姜承钰足足大了五岁。

    姜承钰的母亲进门后,就抢走了父亲对母亲的宠爱,姜承钰一出生,家中两个女孩儿,父亲更是宠爱她,自己则与母亲受了不少冷遇,直到三年前嫡母过世,她和母亲才又挽回了父亲的宠爱。

    三年前的姜承钰还是个稚嫩的奶娃娃,如今长大了不少,站在她面前,她的第一反应竟还是恐惧。

    父亲是她和母亲赖以生存的根源,而姜承钰很可能会把这根源分散,甚至集中在自己手中,这是一种生存危机,叫姜韵如何不恐惧。

    不过下一刻姜韵反应过来,如今嫡母已去,母亲掌着府中大权,父亲几年来对这个妹妹也是不闻不问,怕是早忘了家中还有这个女孩儿。

    想通了这些关窍,姜韵终于能勉强拿出长姐的气派,温婉一笑,“妹妹今天怎么来母亲的院子了?”

    她一个九岁的小女娃,难不成还能掀几层浪起来?

    “今天太阳好,我出来走走,正好走到姨娘的院儿里,所以便进来看看姨娘。”

    姜承钰一口一个“姨娘”,又把姜韵心底关于生存的恐惧勾了起来。这几年来,她当着人背着人,都直接唤罗姨娘作“母亲”,就算父亲听见了也没说什么,底下人就算不叫罗氏一声“夫人”,也绝不会再把“姨娘”二字挂在嘴边。

    可这个府里唯一的嫡女,一上来便把“姨娘”的身份挑了出来。

    果然来者不善。

    “母亲正在屋里布饭,一会儿父亲回府便要吃午饭。”姜韵下巴微扬,轻描淡写又无不处处强调,谁的母亲,谁的父亲,这个姜府又是谁的家。

    姜承钰上辈子去世时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,如今面对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,自然把她心里的小九九瞧得一清二楚。不过姜韵和她并没有太多利益牵扯,蛇打七寸,她要找的是这家的男主子,她许多年未见的父亲,姜彻。

    “这样吗?正好我很久没问过父亲的安了,就借姨娘和父亲用饭的空当,问候父亲一声。”说完又是甜甜一笑。

    姜韵听得火气大,刚想发作,却听见姜承钰冲院外的月亮门笑着叫了声“父亲!”。声音又糯又甜,还有些奶声奶气。

    从月亮门进院子的姜彻倒是一愣,这样甜美的声音决不是大女儿叫得出来的。他定了会儿神,随即分辨过来,院里站着的除了姜韵,还有三年没有过问半句,连在除夕家宴上也懒得多看一眼的小女儿。

    这双桃花眼,和她已故的母亲简直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总归是自己的孩子,姜彻心底叹了口气,朝两个女孩儿走去。由远及近,看看左边长女,又看看右边的幺女。一个身量高挑,穿着身浅紫鸡心领绣梅花褙子,外面又罩了件软毛织锦披风,面色红润,神色飞扬。

    而一个身量尚小,穿了身不符年龄的绛紫色夹袄,衣服显是紧了,把胳膊小腿裹得滚圆,却冲自己笑着,格外娇俏可爱。

    到底是没了娘的孩子,姜彻心里陡然对幼女升起一股怜悯。几步路的时间,天生的父女情油然而生。

    “承钰,吃过午饭了吗?”姜彻生得高大,只能蹲下身子和幼女说话。几年没好好说过一句话,第一句竟是最寻常不过的问候。

    “还没呢。”承钰回答,露出一排编贝般细白的牙齿。

    “那和父亲一起吃饭好不好?”

    姜承钰点头说好,姜韵在一旁听着,一时还没反应过来,姜彻已牵着小女儿进了屋子。

    罗姨娘的屋里设了地龙,遍放水仙,百鸟朝凤的屏风以内,几架木架格子,无一不摆放着图案繁多的花瓶木器。

    看来罗姨娘这几年来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,承钰记得当初罗姨娘住在西院的一间耳放里,屋中清寒一片,一件摆设也无,还是母亲让丫鬟送了两个青花桃竹纹的梅瓶过去。

    罗姨娘刚守着丫鬟摆好饭,听门外熟悉的脚步,正待笑脸相迎,抬头一瞧,丈夫手中牵的不是自己的宝贝女儿,而是九岁的姜承钰时,笑容明显僵了僵。

    不过她调整得很快,不愉之色一闪而过,或许只有承钰看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二小姐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?”罗姨娘关切地问道,一面又命丫鬟添碗筷。

    “女儿身子好利索了,因此想来告诉父亲,好教父亲不要再担忧。”稚嫩的童音缓缓说着,罗姨娘的心却似遭了重击,猛地一沉。

    果然,姜彻听了追问道:“你生了什么病,我怎么不知道?”

    承钰瞪大了眼,惊道:“前几日女儿掉进花园的池子里,差点丢了性命,父亲竟不知道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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