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5章 黑暗传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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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没有回答,曲总也不做声。防空洞里传出一个声音。这个声音,我和曲总都听过。打丧鼓的声音。没有什么乐器伴奏。就是个老者的嗓音,在用远安兴山这边的方言在唱,唱得很快。

    曲总偏着脑袋在听,听了一会,对我说道:“好像有人在唱丧鼓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听不清楚在唱什么,”曲总说道:“咿咿啊啊的唱得太快了……还有这声音从那里来的?”

    这个古怪的老厂区里面,我和曲总刚才转悠了半天,都没见到人影。现在躲在这个防空洞里面,我们却听到这个丧鼓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那里死了人撒,大白天的唱丧鼓……”曲总不耐烦的说道。

    我对曲总说道:“别说话,让我仔细听听。”

    我听到的丧鼓声,歌词和我在赵一二留下的那本《黑暗传》有很大不同。宜昌地区的丧鼓唱的丧歌,就是《黑暗传》。这个我很早就知道。

    我往防空洞的洞壁上看去,本来是应该写标语的地方,用红色油漆的写的几行字,我看两行就知道是《黑暗传》,刚好这段,我前几天刚在赵一二的《黑暗传》里看过,但墙壁上的字和赵一二的那本《黑暗传》,同音不同字:

    “孽杀传杀天,杀天传杀符,

    杀符传鸿宇,鸿宇传画戟,画戟传轻眇,

    轻眇传死羽。千变万化有根基,随人知得那玄秘。”

    声音是一样的,但是文字上的差距太大,意义甚至背道而驰。我心里疑惑,把赵一二的那本《黑暗传》拿出来,让曲总开了车灯,在车内看,一边听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丧鼓声音。

    可是现在我听到的歌声,和《黑暗传》的唱词,听起来,就知道有差别:

    “虎豹长蛇互争斗

    飞龙化云不安宁

    通天一见便生怒

    斩杀四方顾云亭

    通天水旗分三色

    虎豹长蛇成土石

    抽出长剑光芒现

    阴阳两界避鬼神

    ……”

    其实这一段,我比较熟悉的,从唱的曲调上,我知道是创世录的开篇的部分。可是唱词和我手上的书本完全不同。我边听,边把手上的《黑暗传》看着,一一对应,越看越糊涂。

    我忽然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道掺杂着恶臭。

    我分不清我现在听到的《黑暗传》和赵一二留下的这本,到底那一个版本是真的。

    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烈。我的水分算到了“闰十一,大馀廿三,起七刻六分,终廿六刻正”

    我连忙对曲总说道:“再过三分钟,我们就把车倒出去,应该就能看到路了。”

    曲总很奇怪,“你到底在搞些什么,你说三分钟就三分钟,跟我闹着玩吧。”

    我没跟曲总多解释,我和曲总迷路到这里来,肯定跟我有点关系。但至于为什么和我有关系,我只能用世界上的事情或多或少会有关联,勉强来安慰自己。那里会知道,这个在几十年前,被山体掩埋的**所,当年发生的事情产生的影响,会在今后的日子多次和自己交集纠缠。当然,这是后话,以后再说。

    三分钟后,曲总把车慢慢往后退。退了不到一米就停下。

    我对着曲总说道:“别看后视镜,你看的都是假的,不是真实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,”曲总脑门流汗,“外面还是有路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知道曲总在他的后视镜里看到的是什么,是个一个锈迹斑斑的栅栏门横在洞口,而这个栅栏门在我们进来的时候,是不存在的。而且栅栏门之后,是一个草地,上面根本就没有路。所以曲总迟疑。

    曲总还在犹豫,我对曲总说道:“你看看前方,我们刚才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前面的空间已经变小了。那堆杂物仍旧和车头保持没倒车时候的间距,也就是说,再不出去,车就要被困在防空洞内。

    曲总一狠心,车身撞开栅栏门,除了洞口。时间刚好,我心里一阵舒坦。

    洞外的环境又变了,没有厂房,一个厂房都无。救护车在一个开阔的山谷里。而且天色又变得明亮,视野开朗。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,站了很多奇装异服的人在那里,这些人都身材高大笨拙,都谨慎的站在那里。我和曲总也顾不来许多,驱车过去。车开近了,才发现,那里是人群呢,都是石头。只不过我和曲总眼花了,把这一片独立站立的石头群,当成了人群。

    曲总笑道:“看到这些石头,我就知道我们在那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在哪?”

    “在百里荒,我以前来过这里的,不过是和同事来玩,可不是迷了路。”

    我故意轻松的对曲总说:“你确实厉害,迷路都能偏离省道这么远,一般人那里有你这夸张。”

    曲总找到山谷中的一条路,辨明方向,往当阳市开去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的看了看车上的计时器,现在仍然还不到十二点。曲总没意识到时间上的问题。毕竟他没学过计算水分。

    四十分钟后,我们到了当阳。在路口,曲总的朋友在等我们。曲总的朋友看见了救护车,就连忙请我们下车。曲总的朋友真的在一家餐馆,把酒菜都准备好了。

    边上桌子,曲总边说,今天开车开迷了路,不知道怎么开的就开到百里荒去了。

    曲总的朋友诧异地说道:“开到百里荒有什么奇怪的,现在当阳和远安之间在修路,很多车都绕道百里荒。”

    说的曲总摸不着头脑。

    我们边喝酒边聊天,曲总就把路上的遭遇给说了,说是开了这么多年的车,长途都跑过不少,这次在还没出大宜昌的范围,反而迷了路。开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厂房里面。

    曲总的朋友一听就来了兴趣,马上接口,说他自从修路以来,他听说很多人开车往返远安,都出了稀奇事。动不动就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去了。最夸张的是一个拖矿石的,开夜车,这个车是准备往宜昌开的。却开到宜都和松滋(荆州地区和宜昌地区交界的一个县市)之间的刘家场去了。后来别人问司机,是怎么回事。司机就说:“就是顺着路开啊,没什么异常的路况。”

    我听到这里,就想起曲总迷路了也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曲总的朋友说的都笑起来了,“顺着路就算了,开到刘家场要过长江,要过桥他都不晓得……”

    我们继续喝酒,曲总的朋友又说,幸亏我们是中午去的百里荒,要是晚上,估计就很麻烦。

    我一听,就问他,“百里荒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吗?”

    曲总的朋友就说:“我的一个做生意的兄弟,在百里荒玩,玩到晚上才回来,在路上被一群阴兵给拦住了,浩浩荡荡的走了一夜,等到凌晨才回来。幸亏他是个火罡旺的人,不然被拉走都说不定。”

    “那里是什么阴兵撒。”曲总说道:“就是一些石头,我们今天都看到了。我以前到百里荒的时候,专门去看过这些石头的。”

    曲总的朋友也不跟曲总较真,“那是,那是,说不到他眼睛看花了。”

    一顿酒喝的天昏地暗,曲总因为要开车,只喝了点啤酒。而我却喝的酩酊大醉。喝到下午,我已经醉的吐了好几次。

    曲总把我拉上车,和他的朋友道别。

    车开出当阳市区,上了到宜昌的公路,我脑袋疼得厉害,把头伸出窗外,又狠狠吐了几口。脑袋被冷风一吹,略微清醒点,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,仔细想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。随口问曲总,“我跟你说过什么事情没有,好像很重要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迷迷糊糊的听到曲总答应了一声,心里踏实。然后躺倒座位上睡觉。

    在车上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。酒醒了些,抬头一看,车窗外都黑定。我问曲总,“几点了,怎么还没回宜昌。”

    曲总答道:“才开了几十分钟。你慌什么撒,现在已经到新场了。“

    我一听立马坐起来,我脑袋已经清醒,连忙对曲总埋怨道:“不是说好了从鸦鹊岭那边走白洋回去的吗?”

    曲总不以为然的说道:“绕那么大个圈子,回宜昌不是半夜了啊,还是这边近些。”

    我正准备要曲总掉头。可是我发现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:一个是穿着对襟衣服的老年妇女,一个穿红色校服的十岁左右的男孩,一个年轻的小媳妇。他们都不是活人。

    现在这几个乘客都把我盯着看,脸上似笑非笑。

    我皱了皱眉头,问曲总,“你带这些人上来干嘛?”

    “他们在路上等车,我收他们一个人五块钱,就带上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冷笑了一下,想都不用想,他们是去金银岗的。

    我正在想该怎么编个借口,让曲总停车,把这几个脏东西给赶下车。曲总却有把车给停了,车门一拉,后厢又上来了一个人,是个驼背的厉害,佝偻身体的老头。这老头穿的一身黑色的寿衣,脸上煞白,双颊两个红坨坨。他也朝我笑了一下,嘴里稀稀落落的牙齿黑漆漆的。

    妈的他们都不怕我。

    是不是我喝醉了,身上火气减弱,不足以驱鬼。

    我把曲总看着。曲总现在嘴里骂骂喋喋,正在不停地换挡,踩离合,加速减速。

    他在和别的车斗气。听他嘴里在骂:“老子被你超了,就不信曲。”

    我连忙往看他在和那辆车相互飙车。

    一看果然一辆金杯的面包车从我们右边超到前面去了。曲总见势,连忙挂档踩油门,跟着那辆车追赶。

    前面有个道口,刚好一列火车要开过来。

    那辆车开得慢了些,曲总驾驶我们的救护车离这辆面包车,越来越近,虽然是晚上,我都能清晰的看到他们车厢后面的车窗。

    这是一辆白色的金杯面包车。天色已晚,车牌看的不甚清楚。

    曲总慢慢的赶上这辆车,因为前方的道口警报声已经开始响起,隔栏慢慢地放下,横在路面上。远处的火车鸣声已经能够听见。

    前面的面包车越开越慢了,我们的车慢慢赶上他们这辆。看阵势,曲总非要超了这辆车不可。所以,就算是知道要在道口停车,也要在到达道口前,超了他们。

    我们的车和这辆面包车已经在路上平行,车头和这辆面包车后厢平齐了。而且仍然在慢慢超越。我从车窗向外看去,正对着旁边这辆车的最后一个座位的车窗。

    我看见那个车窗上的玻璃映出一个人脸,这张脸,仿佛就是贴在玻璃后面似的。

    白惨惨的一张老人脸。

    我大惊,这不就是刚才上我们车的那个老死人吗。我向我们的车厢后看去,果然,那个老头子就是坐在相同的位置,而且他也正是用同样的姿势,把自己的脸,贴在车窗上。

    我回头看向对面面包车的车厢玻璃,那个老死人,对着我凄然一笑。

    我猛然醒悟了,对着曲总喊道:“老曲,妈比的你超个什么超啊!这不就是我们的车吗!”

    曲总没听清楚我的话,张口对着那辆车大骂:“妈的巴子,跟老子抢,赶着去投胎啊!”

    我听了曲总这句话,心惊肉跳。

    我看清楚了,这辆车就是我们自己所在的救护车,同样的金杯面包车,同样的颜色,同样的车型……甚至同样的乘客——我已经看到了那辆车上的另外几个人,就是一个老太婆,一个穿校服的小孩,一个年轻妇女,他们和我们身后坐的人一样,都是赶着去金银岗的。曲总的车慢慢在超赶,他们的脸一个接着一个贴在对面的车窗上。

    两辆车一摸一样,一阴一阳的救护车,已经完全平齐,我仔细地看他们那边的驾驶室,那边的司机我看不清楚脸,可是从身材上,我能确定是老曲的模样。

    可是那边车上副驾驶,就是我所在的位置,没有人。

    我大声对曲总喊道:“你快给我停车!马上停车!”

    曲总被我喊的回了回神,下意识的把车给刹住。

    现在,两辆车都停下来了,停在道口的横栏前方。一列列车从前方呼啸而过。轰鸣的声音,把曲总的神志唤回一点。

    他把头拼命的左右摇晃,“我他妈的在做什么啊?”

    我仍旧看着旁边的救护车,那个司机终于把头扭向我这边了,我看得明白,是一张长长的马脸,脸上的皮肤跟纸一样薄,皮下的骨骼都看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那个司机竟然也在朝我笑起来。嘴巴笑成了一个黑洞,看不见牙齿和舌头。

    我看见这个司机,身体偏了偏,估计是踩了油门。这辆救护车忽的猛然向前冲去,冲过横栏,冲进正在行驶的列车。但是什么都没发生。这辆车从列车中穿过去。

    曲总正在蠢蠢欲动,要踩油门。我急得连忙去阻止。忘记了提防身后的那些死人。

    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让曲总不把车往火车里开。曲总挣扎一会,脑袋就清醒了。然后狠狠把我推开。指着我说道:“你要干嘛?”

    我指着方向盘,表明我的意思。

    曲总大声说:“你在开什么玩笑,这里是道口,你疯了,想把车往前开么?”

    我明白了,刚才争执的时候,我和曲总都以为对方想把车发动。所以相互推搡。都想控制救护车,我随即有想到,也许刚好相反也说不定,有可能我和曲总心里想着不能开车,但手上做的事情却背道而驰。

    我不能动弹了,我身上冷得厉害,我知道是后厢的死人,在跟我为难。我从头顶的后视镜里,看到那个小孩和老太太还有小媳妇还坐在位置上。他们是死人,所以能从镜子里看到。

    那个最后上车的老头子看不到在那里。

    我现在明白一件事情:我不能喝酒,我若是喝酒喝醉了,就抵挡不住这些邪性的事情,以前反正是什么都不懂,喝不喝都没什么区别。可是现在我在镇鬼了,不同往日了,火罡一弱,比常人就更逗鬼。

    我身体在座位上摆动,可是不能移动分毫,我对曲总说道:“你帮我看看,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。”

    车前的火车驶过,声音轰鸣。曲总听不见我对他说什么。对我摆手,示意他听不见。

    我的脖子僵硬,无法扭头。只好用尽力气,把手慢慢抬起,想去摆弄头上方的后视镜。曲总看见了,连忙帮我把后视镜对向我的脸。

    “点……点火……”我对曲总说道。曲总把打火机点燃。我心里背了一遍那个看蜡的口诀。

    我看到后视镜里的东西了。

    果然是那个老头子,他是从车顶上,往下冒出来的。只有半截身体,腰部以上在车顶里悬空,倒着把我狠狠地搂着,两个胳膊死死箍住我的脖子。怪不得我头部一点都不能动呢。

    我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,前方就是一节又一节的火车车厢飞驰而过,每节车厢都有几十个窗户,每个窗户后面,都有一张脸孔,这些面孔无一例外的都神情麻木,颜色呆滞。

    我都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开往什么地方的火车。只知道这火车开进了无垠的黑暗里。谁知道目的地是哪里!

    我现在知道那个老头子在那里,事情就好办得多。

    我用手慢慢摸索,摸到这老头子的胡须,然后紧紧的拽住。又腾出另一只手,把他的胡须一根一根的往下拔。拔一根,老者就痛苦的嚎叫一声。

    拔下的胡须,在我手里烧起来。

    曲总耸这鼻子,“什么味道,有东西烧糊了吗?”

    我的酒渐渐的在醒,老头子知道无法对付我了。拼命的挣脱我,上半身飞快的收回到车厢顶上。

    我看到老头子的身影嗖的窜上了火车。然后不见踪迹。

    我和曲总等着火车过去。

    我对车后厢的三个死人说道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三个死人安安静静地走到我身后。

    我对曲总说道:“你把刚才收他们的钱给我。”

    曲总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零钱。

    我很容易地在里面找到黄裱纸和冥币,挑出来,一一还给这三个死人。

    他们一一拿了钱,下了车。钻入路边的草丛。草丛摇晃了一会。就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曲总说道:“你把他们赶下去做什么啊?”

    我说道:“他们是死人,自己能走路的,你没必要掺和。”

    “瞎说……”曲总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死人。”

    “不信啊……”我随意的说道:“不信你看后厢,到处是泥巴,这是他们从坟里爬出来的时候,刨的泥巴粘在身上的……”

    曲总真的把头伸到座位后看了看,再把头扭回来,脸色铁青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到底做什么的?”曲总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啊……”我半开玩笑的说道:“我帮人过阴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,是我完全骗曲总,跟他扯淡的。可是有时候随口而出的话,反而比深思熟虑说出的话来的更真切。

    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后悔,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开银行的。

    我这么一说,曲总呵呵的笑起来。对我说道:“你小子,就他妈的故弄玄虚。”

    我不说话,因为我想起了当年我和王八,每次都是我说他神神秘秘的。现在在曲总面前,我估计也是那副德行。

    终于把火车等过。

    道口的横栏又抬起。曲总慢慢的把车开过道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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