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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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苏铮老爷子处碰了钉子, 司徒磐已无意再逛别处,次日便同戴权一道动身离去。江西匪患十余年,非三年五载能恢复。一路行来, 纵富庶之处亦不如燕国多矣。倒是时常有百姓提及前几年之旧事,皆对知府苏韬感恩戴德。只是多有年轻人穿一种极简单的衣裳,叫做T恤衫。问他们为何穿这个, 答曰,这是时尚风潮、穿起来简洁且价钱便宜。司徒磐摇头道:“贾琮为了谋劳力无所不用其极,连衣裳都不放过。”

    沿大路从江西入广东, 天气渐暖,马车帘子悉数勾起。走着走着, 戴权忽然说:“咱们已进入岭南地界了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正阖目打盹儿,口里道:“戴公公熟络此处道路?”

    “那倒不是。王爷睁眼便知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睁眼一瞧, 前头路边有个巨大的牌子,上书七个大字:广东人民欢迎您。这牌子下头还有个小些的牌子, 上画两个箭头分指道路两端, 箭头旁写着分别写着“崇义”、“仁化”四个字。司徒磐不禁点头:“这些牌子好生便宜,外乡人不用问路便知道前头通向哪儿。”

    岭南境内, 较之江西顿时如换了个人间似的。街道齐整、商贾云集,百姓时而说着官话、时而说当地土语, 街面上的新鲜玩意比江西多得多。他二人中午打尖的那饭馆儿,柜台前还挂着广东省的地图册子。戴权买了本来瞧。最前一页是乃是广东全省地图,后头又细分了十几页,每页为三五县市详图。非但道路标识清楚, 还添了许多备注。例如某地盛产某物、某处风光绝佳、某处正在招商引资等。戴权赞道:“真真明白,最便宜商贾不过。”

    及入广州城,戴权怀中藏着秦可卿所写介绍信,要去拜见王子腾。司徒磐不愿去,自往街头走走。不一会子听见有报童喊卖报,遂买了份《羊城周报》。只见头版头条赫然印着:滇黔换帅。

    云南巡抚齐平野年迈,给朝廷上书乞骸骨,圣人准了。乃调先泸州县令沈钊补此缺。后头有齐平野老大人之生平简介,并新任云南巡抚沈钊履历。这沈钊乃蜀国人,二甲进士出身。为泸州县令期间为官清廉、政绩斐然。本以为仕途平顺,不料天有不测风云,好端端被其兄长连坐失了官、罚入金矿为役。后因写了篇文章痛述金矿官吏偷盗黄金惊动上头,蜀王特赦免其全家之罪。

    贵州巡抚毕成理因病医治无效,于今年二月病故,享年六十九岁。天子下诏,调杭州知府张源填补空缺。后头也是毕成理之生平并张源简介。张源却是捐的官,初为镇江县令,后调任无锡,升杭州知府。此人年富力强,早期治下乃吴国最早大范围使用纺纱机之处,擅组织工业和运输业,乃难得的实干之才,想必日后贵州之工业能大兴。

    司徒磐知道京中如今已是贾琮等人做主了。只是这两道调令,一个调了蜀国的,一个调了吴国的,究竟何意?他脑中想着,抬脚随意走入一座街头茶楼。店小二忙迎了上来。司徒磐抬目一瞧,楼中客人已近满座,微微皱眉。

    小二道:“大官人,今儿客人多,已没有单桌了。不知大官人可愿意与人拼桌?”司徒磐并不娇气,略瞧了瞧,见角落有个客人乃儒生打扮,瞧着气度不俗,不觉目光便停驻在那人身上。小二忙说,“小人去问问那位客官去?”司徒磐点点头。

    不多时,小二回来说,那人愿同司徒磐拼桌。司徒磐走了过去,坐在那人对面。那人抬起头微笑了下算是打招呼。司徒磐要了茶点,将报纸搁在案头,皱起眉又将那头版文章看了一遍。茶点上来了,司徒磐也同对面儒生打了个招呼。二人便寒暄了几句。

    儒生瞄了报纸一眼,道:“这位兄台眉头紧皱,莫非是因为滇黔更换巡抚之事?”

    司徒磐道:“只奇怪罢了。天下分封多年,云贵素来敬重天子,怎么从蜀吴调人过去?”

    儒生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。兄台买了《参考消息报》没?”

    “不曾。”

    “新出的《参考消息报》上便有文章猜测。沈钊虽举家脱罪,也只脱罪罢了,蜀王并未复起于他。吴王用人爱看祖宗,最迟也得看老子。张源之父乃是个大夫,非官宦出身,故他在吴国亦没有出头之人,一个杭州知府已经到头了。既是都不见用于本国,改投别国理所当然。他二人显见是投了燕国的。”这儒生兴致勃勃道,“燕国也有许多文官武将出走别国。人才流动起来才好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心中微微发苦:燕国出走别国的都是他自己得用之人。想了想问道:“这《参考消息报》何处有售?”

    儒生莫名道:“满大街报亭都有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下初到宝地,尚未熟悉民风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儒生指报纸道,“《羊城周报》便是广州城最接地气的报纸,兄台多看几期便能知道许多。”司徒磐拱拱手。

    出了茶楼,司徒磐寻到一处报亭,一气儿将十几种报纸都买了,带回客栈慢慢看,直看到深夜。乃将报纸推在一旁,望着窗外发愣。今儿晚上云彩多,无星无月,外头漠漠昏黑。良久,司徒磐长叹一声。这些报纸上什么都有。真真是什么什么都有。日常饮食起居、赏玩古物、外洋趣事、诸国大局、天家辛密。许多事原本只京中权贵知道,如今随意一位买报纸的百姓都知道了。且既是满大街的报亭,可知这些报纸极好卖。由此再推,王子腾治下百姓多读书。偏回忆这些年之科考,并没几个两广考生进士及第——大约是他们不想进京春闱。可笑自己这十几年只看王子腾交上来的那点子税,误以为他忠心不二。两广民风已放肆成这般模样,日后怕是再难收回了。遂一夜无眠。

    次日,司徒磐戴权从广州港登船赴台湾府淡水港。路上无话。及弃舟登岸,四目茫然。广州新鲜玩意虽多、好歹屋舍街道还像天.朝。这淡水港犹如外国一般。屋子四平如大盒子一般,且没有檐瓦。人来人往的多穿奇装异服,偶尔方能寻到一两个穿寻常衣裳的。好在王子腾给了戴权一张详尽地图,乃是其次女预备的。上头细述下船后往哪儿走、在何处雇马车到何处去、如何搭乘公交马车到大佳腊博物馆。二人跟着地图箭头所示,一路竟平平顺顺的找到了。

    戴权并不预备直上楼去见馆长,司徒磐也想着看看这博物馆是个什么爱物儿,遂如寻常游客般进馆参观。到里头一张望,展馆十几个,二人不知看哪个起。戴权指着标牌小声道:“王爷,咱们先看玉器如何?”司徒磐点头。遂直奔玉器馆。才看了会子,二人皆大惊——这博物馆里头稀世珍品如此之多!件件皆是古器,简直胜过紫禁城所藏。司徒磐脱口而出:“贾家竟如此有钱么!”

    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他们身旁参观,可巧听见了,道:“怎么就看出贾家有钱了?”

    司徒磐道:“这博物馆不是贾家开的么?这些物件不是他们家的?”

    “博物馆是政府开的,贾家乃主持者。藏品虽有贾家捐赠,也多有旁人捐赠。”少年道,“你们没看前头的导言么?”

    司徒磐忙问:“都是何人所赠?”

    “那么多人呢,我哪里记得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与戴权互视一眼,他俩当真没留意什么导言。遂返回展馆前头去瞧,果然寻到一大篇文章。当中提到,这博物馆中的藏品来自多方人士捐赠,后头列了六十多个人名,也不知哪样是谁捐的。自然,头一个名字写着贾赦。戴权点头道:“我明白秦馆长所说的‘国家所有’是何意了。果然百闻不如一见。她再如何描述我都听不明白,到此一瞧登时清楚。”他两个遂在这馆中逛了整整一日。

    后头几日,二人结伴四处游逛,将大佳腊走了个大半。这日回到客栈,戴权说他明儿要去见大佳腊博物馆馆长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。司徒磐思忖了大半宿,次日往大佳腊政府大楼送了张帖子便回。

    直至黄昏时分,可算有人来找他了。司徒磐看着秦三姑,几乎快不认得了。她穿了件与军服相类的白色衣裳,头上只插了一根白玉发簪,腰身挺拔、气宇轩昂,压根儿不是京西商贾秦三掌柜,倒有几分林海的品格儿。半晌,司徒磐赞道:“难怪贾琮说你是封疆大吏。”

    秦三姑微笑递了张片子上来:“王爷,这是我的名片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接过来一瞧,上头写的是台湾府商务部部长吕三姑。略回想片刻,此女本姓委实是吕。乃自嘲道:“我要这个何用。”

    吕三姑道:“王爷非常人。眼下大约有几分不明形势。待你清楚了,想必还能有所作为。日后说不定咱们有合作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冷笑道:“形势?不过是逆贼犯上作乱罢了。”

    吕三姑道:“王爷会这么想不奇怪。人最根深蒂固的思想都来自于年幼时期的教育。因为孩童之大脑本是一张白纸,环境教他什么、他便自然而然接纳了。王爷打小就生在皇宫,不论先帝、太妃、宫女嬷嬷太监都告诉王爷,你是主子,你天生高旁人一等。你便知道,世上除去你的父兄,旁人皆是奴才。而后虽有坎坷,也不过是夺嫡之争罢了,只在兄弟之间决定谁是兄弟之主。这争斗也唯你们兄弟九人内战,旁人仍是奴才。故此,王爷根深蒂固的以为王爷永远是王爷,并不奇怪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着这话说不出哪里别扭,皱眉道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

    吕三姑笑道:“这个还是王爷自己去学校听讲吧。或看书也成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哼道:“横竖奴才都想造反便是了。”

    吕三姑点头:“不错。王爷因自小在皇宫长大,难免对天下人有误会,误以为他们都与宫中的宫女太监一样。其实紫禁城有其特殊性。因为那地方之功用太功利了,只为圈养一批女人替皇帝生孩子。年轻的少女和失去男性能力的男子都被圈养起来,犹如养猪场。人都有向往自由之天性。为了能压制住这些人的天性,宫中规矩务必森严至畸形。故此,宫女太监有反抗之念的皆死了,只留下愚忠的活着。这就是一种在特定社会条件下的自然选择,与《进化论》中自然选择是一个道理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只觉有力气没处撒:他不大听得懂吕三姑所言。好在此人不耻下问。“何为自然选择、进化论。”

    吕三姑微笑道:“某岛有山,山上有大鹿,以树叶为食,脖项极长。这些鹿之祖宗脖项并不长。祖宗所生之鹿,有长项子、有短项子、有不长不短的项子。最初岛上树木不高,这些鹿都悠悠而乐。后树木长高了,树叶也高了。短项子鹿率先饿死,随后是不长不短项子鹿,最终唯有长项子鹿活到今天。不是全岛之鹿天生皆长项,非长项的都饿死了而已。宫中亦然。并非宫女太监天生都愿意做奴才,不愿意的死尽了而已。”她顿了顿,“王爷,紫禁城能圈养的也不过一两万罢了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深吸了口气:“你是说,天下人皆不忠于朝廷。”

    “非也。”吕三姑道,“天下有忠的、有不忠的。不愚忠的居多。”

    “何以不忠的居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朝乃农业大国,百姓多为农人。其次为工、商,士子最少。敢问王爷,除去人数最少的士子,其余人口有几个见过司徒家的人?”吕三姑道,“多有百姓连县令大人都没见过,根本不知道皇帝姓什么。我纵说皇帝姓吕,保证有很多人信。”

    司徒磐冷笑道:“你们想必跟这些人说皇帝姓贾。”

    “暂时不曾。”吕三姑道,“我们只字不提皇帝这物件罢了。绕过最忠于天家的士族,教导农工商子弟读书。士族最聪明不过。他们也少有真正忠君的,多为见风使舵,皇帝也拿他们没法子。”她微笑道,“这招叫农工商包围士子。是不是与农村包围城市有异曲同工之妙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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